先生（上）
肖先生今天也被弄堂口的大妈拦住了。
他有些无奈，两手提的水淋淋的菜蔬已经快洇湿新做的长袍，脸上还是一贯温吞的笑着，“李姨姨是有什么事？”
李姨姨倒比往常痛快得多，只是说最近法租界新搬来一个北方人家，要给他们的少爷招家教，肖先生若愿意日子松快些，她可往那边荐上一荐。
先生自是满口答应，他养的小猫最近生了病，吃喝打针无一不是钱，正愁学堂的那点薪水怎么熬过月底呢。
他一路上绕过几个水坑子，弄堂里的小孩子都争着喊肖先生好，路灯暗暗的一闪一闪，也不妨碍他找到自己的家。
他在上海的落脚处。
他一进门，直觉得不对劲。先生轻轻把菜撂玄关的柜子上，缓缓走进去。
“谁？”
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，圆圆在他怀里舒服的翻了个身。
“你的猫好可爱。”那人细声说。
肖战的食指下意识一缩。
“你是谁？”
那人也不答话，自顾自把身上的衣服脱了，圆圆飞快的从他身上跳下来，肖战后退了一步。
屋子里没开灯，月光幽幽的洒满客厅。
那人一身淤青血痕，肖战能听出他微弱的呼吸，以及晕倒前最后一句——“救我。”
王一博醒的时候，小猫喵喵的正蹭他的手背，满房间飘满了药草的苦味，他一瘸一拐的走进厨房，熬药的小坩埚正放在碳火上煨着。长桌上摆着鱼汤和小菜，一副鱼骨被完整拆出来，应该是留作猫食。
“醒了？醒了就吃饭吧。这鱼汤对伤口好，侬多喝两碗。”
虽然不想再被倒霉孩子使唤来使唤去，但是先生还是让他住下来了。
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满身血痕，也不知道怎么打的，肖战如今为人师，到底不忍心放他流落街头，将来做个混子乞丐之流。
他看猫和这孩子也有缘法，一天天的一大一小都好了起来，虽说家里又添一张嘴，倒也算不得什么。
其实主要是人长得怪俊的，看着赏心悦目，吃东西样子也斯文，比学堂里面那群泥孩子好多了。
先生如斯自我安慰，心里讲定的留他一周，变成了留他一月，再变，就要过年了。
现下人人都知道他家里面养了一人一猫，都金贵得很，人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，猫是三天一顿鲜鱼的贵族猫，原先李姨姨说要荐他去的那家人家不知为什么也没了下落，但是肖先生精打细算，竟也有余裕养他这一家三口。
甚至可以过一个松松快快的好年。
过腊八。爱吃腊八粥的先生跟小孩结结实实吵了好大一架。
“杂豆！”
“不许放！”
“我买了青菜叶子……”
“恶心！！”
“听话，煮出来你就爱吃了。哎呀这个酱油……一勺酱油半勺盐……”
“肖战，你恶心！你变态！你居然吃咸粥！”
前面先生都能忍，后面真是越听越来气。明明刚来那一阵多好多乖巧的一个小朋友，问他叫什么名字也可以脸红红，发展到现在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，他一生气，粥也不煮，饭也不做了，闷着气甩手出门，把司必灵*也锁上，反正小孩子一天到晚乱晃也没得什么好，前几天还招惹了东拐那群接财神*，回来他闻到那阵兰花头油的味道都晕，勒令从此不许出门。偏偏小孩鼓着奶腮，说什么姐姐们只是想教他跳舞，还姐姐诶！他都没叫过自己小哥哥！
他直头去普陀寺喝粥。咸的。放了菜葫芦，也蛮好吃，比青菜叶子格高，肖战心想煮斋食还是和尚们有办法，只是菜葫芦吃起来喉咙痒痒。
放下碗，他到处逛，反正不愿意回家。逛着逛着，先生又看见那个拉扯他家小朋友的接财神，冲天的兰花香气实在恶俗，他转头想跑。
“三哥哥，阿要到倪屋坐坐？”
“不来就不来，做什么这么板着个脸？你到野鸡地方就只有迭种野鸡货色嘛。”
“我会跳舞侬晓得伐？我最近教了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孩，水灵灵，吾看着就好欢喜。”
肖战自诩正人君子，非礼勿听，但是这女人不是别个，他少不得做一回小人，听她跟她的客在那里形容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糯米团，心里无名怒火烧得更旺，可以说是全上海人买生煎都不用加醋，来往他身边一戳就酸的门牙直掉。
“明朝又要考试，伊纲。”
“你个少爷没什么花露水啯，不如我找小糯米团求求情让他家先生给你补补功课，我听他讲他们家先生怎么怎么厉害，留过洋回来，管好大一个学堂，多少多少学生都是听他讲的噢。”
“怕不是姓肖？”
“对哇。”
“侬个戆叾，我就是他学生，我不要命了……”
先生听到一半，也没心思听了，满肚子把小孩向别人炫耀他的那两句翻来覆去，再逛，就看花不是花，看灯不是灯了，都是糯米团捏的一张小脸在甜滋滋的冲他笑。肖战鬼使神差，明明身上没有多少钱，也一股脑拿来给买甜食，什么一捏酥，杏仁排，年糕团，通通拿下，谁让家里供着个北边来的爱吃甜的小祖宗。
回到家里，司必灵好好的，小孩穿着自己给买的袄子趴在榻上看新出的话本，见他进来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。
先生讨好的笑笑，给他看手里的点心，小朋友却不作反应，甚至有些嫌弃，肖战丈二摸不着头脑，进了厨房一看，满锅子芋头糊糊，光是靠闻，肖战也能闻到炸裂心扉的甜味。
再一看，好嘛，一瓶糖只剩了一半。
“王一博！侬脑子瓦特了？”
小朋友慢慢悠悠的把话本又翻了一页，轻轻打了个奶嗝。
